至元二十六年（1289年）四月一日。

一行车队从福建远行而来，抵达了元朝的京师大都（今北京）。

车队名为护送、实则押运，万里奔波，只为了将一位老人送到皇帝脚下。

这位老人下得车后，首先便问了南宋太皇太后谢道清的坟墓和宋恭宗所在的方向，然后痛哭跪下，拜了又拜。

元朝统治者将他暂时关押在悯忠寺（今法源寺），威胁他归顺元廷，否则便是下一个文天祥。

他看着寺庙墙壁角落中的曹娥碑，悲泣不止。

是啊，这个小小的女子为了救父亲毅然投水而死，而他的战友文天祥也在六年前殉国而去，他又如何能为了苟活而屈节呢？

他怒骂悲泣，绝食五天，终于以死殉国，至死未降为元臣。

他就是南宋最后的孤臣与名士谢枋得。

谢枋得，字君直，号叠山。

他与自号文山的文天祥同科中进士，也同样尽节而亡，并誉为爱国主义的“二山”。

这两座“山”宛如两根风雨不能摧折、刀剑不能损毁的脊梁，是宋末飘摇朝堂中的两座巍峨不屈的高山。

而他也曾经以诗自喻、托山寓己，写下了一首慷慨激昂的七律《小孤山》：

人言此是海门关，海眼无涯骇众观。

天地偶然留砥柱，江山有此障狂澜。

坚如猛士敌场立，危似孤臣末世难。

明日登峰须造极，渺观宇宙我心宽。

孤山，是杭州西湖北岸的著名景点，是梅妻鹤子林和靖的隐居之处，代表的是风雅清孤。

但小孤山，却位于安徽宿松县城南65公里的长江之中，四无依傍、地势险要，是南宋军事要地，代表的是迎风拒浪、铁马金戈。

谢枋得以小孤山自比，抒发了挺身而出、报效国家之志，慷慨激昂，成为传唱不朽的爱国主义名篇。

“人言此是海门关，海眼无涯骇众观。”

* “海门关”即位于大海上的关卡；“海眼”指的是急流遇阻所形成的大漩涡。

人们都说这里是海上的大门关卡，急流漩涡无边无际足以让人胆战心惊。

上句以“人言”开篇，以娓娓道来的叙述方式，将小孤山比作海上的关卡，突出了江水形势的险恶。

下句描写江流湍急、漩涡无边无际，引动围观者的心惊胆战之感，呼应上句，进一步衬托了此处环境的凶险。

这两句其实也可以用倒装来理解，正因为观者看到了“海眼无涯”这令人惊骇的画面，所以才传出了这是“海门关”的说法。

无论正读还是反读，都是彼此呼应，进一步加深小孤山地理位置凶险的印象。

“天地偶然留砥柱，江山有此障狂澜。”

这座山，是天地间偶然留下的砥柱；江山有了它，就可以挡住任何狂风巨澜。

何谓“砥柱”？它本是河南三门峡以东、黄河急流中一座形如柱子的山，又名三门山。

正如元好问词中所写，每当汛期，这里“长风怒卷高浪，飞洒日光寒。峻似吕梁千仞，壮似钱塘八月，直下洗尘寰”。一旦在此行船，便会造成船翻人亡的后果，然而砥柱山的存在，将汹涌河水拦截在自己脚下，在这里形成了一片平静的河滩，令人们有机会在此歇船避汛。

这座山，有着“仰危巢，双鹄过，杳难攀”的险峻，更有着“万象入横溃，依旧一峰闲”的潇洒，被人们赞为“中流砥柱”。

在谢枋得的眼中，小孤山是和砥柱山一样的存在，只是后者抵御的是大自然的风浪，而前者守卫的是大宋的江山。

“江山”“狂澜”两词，语义双关，即是对小孤山的写实，更是对小孤山时代象征意义的揭示。

“坚如猛士敌场立，危似孤臣末世难。”

他坚固之体犹如战场上屹立的猛士，耸立之姿又好似在末世中艰难前行的孤臣。

“猛士”是勇敢有力、不畏险阻的战士，是连汉高祖都高呼“安得猛士兮守四方”的人。

“孤臣”是孤立无助、不受重用的远臣，是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与操守，不求名利、不趋炎附势的人。

谢枋得以人喻山，将它比作在风雨飘摇的末世、顽强守卫着大宋江山的勇士和孤臣。

同时也是托物言志，在小孤山的身上寄托了自己要成为勇士和孤臣的信念。

他看到了大宋江山摇摇欲坠，他也早就察觉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，却依然无畏地想要成为一根能够在激流中屹立不倒的砥柱。

“明日登峰须造极，渺观宇宙我心宽。”

明日我将登上峰顶，抵达最高的山巅，放眼眺望宇宙，在激荡开阔中一展心胸。

如此高耸险峻之上，自然是难以攀爬的，但在词人的意识中，却不仅要登峰，更要登上山峰最高的那一点。

站在那至高之点上，俯瞰水波浩荡，仰观宇宙浩渺，才能将心中郁气全部吐出，喊出以身许国的壮志豪情。

试想一下这样的画面，那山高到极致、那水远至无边，那宇宙更是浩瀚神秘不可估测，身在其中的人，只是无比渺小的一点。然而正是有了这一点，整个世界才能“活”起来。

他意识到自己的渺小，却没有像陈子昂一样感受到亘古不变的人世悲哀，发出“念天地之悠悠，独怆然而涕下”的慨叹，反而愈发燃起斗志，要摒弃一切杂念、将此身都付于挽救社稷黎民的战斗之中。

谢枋得的“心宽”，不是不疾不徐、顺其自然，而是坦然地面对所有艰难、付出自己的一切，灵台清明，无惧无畏。

正如他在南宋亡国之后，严词拒绝元朝诱降的《却聘书》中所写：“人莫不有一死，或重于泰山，或轻于鸿毛，若逼我降元，我必慷慨赴死，决不失志。”

他是这样说的，也是这样做的。国家危亡之时，他毅然挺身而出组织抗战，从1258年到1276年，他数次拉起军队抵抗元军，虽屡屡失败，却百折不挠，直到最后寡不敌众而失败，被迫隐姓埋名逃亡江湖。

元帝先后五次派人劝降，谢枋得虽秉持着“义高便觉生堪舍，礼重方知死甚轻”的信念，却因老母在堂不敢轻生。他只能流亡在福建荒僻的穷山野岭之间，穿着麻衣草鞋，每日面朝东方痛哭，藉以悼念已亡的故国。

直到福建行省参政魏天佑派人强行押解他进京，他为了能亲眼再见一次被俘虏的宋恭宗，每天只吃少量蔬果维持生命。

然而到了大都他也无缘与旧帝重见，便彻底选择了绝食，并留下了一封遗书。在遗书中他自剖：

“大元制世，民物一新，宋室孤臣，只欠一死。某所以不死者，以九十三岁之母在堂耳，先妣以二月，考终于正寝，某自今无意人间事矣！”

一代孤臣至此而亡，双峰并立的“叠山”与“文山”彻底倒塌，奏出了南宋王朝最后的悲歌。